第九十一章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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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怕官吏心存不满,要在太原举事,反抗朝廷么?”见赵瑾不语,王晟微微虚起眼睛,停顿了片刻,缓缓道:“我走访各县,见太原郊外不少地方,已是十室五空,甚至十室八空,征收赋税,却还按照原先的办法,如此一来,落在每人头上的税,就变成了原先的两倍,甚至五倍。朝廷若再置之不理,不出数年,流民必要作乱。一旦百姓山林啸聚,必定土崩瓦解,反观几庸吏作乱,不过一都尉便可平定,二者相较,何为癣疥之疾、何为心腹之患,朝廷岂会不知?”

赵瑾一瞬间便明白了王晟的意思。赵国与雍国连年征战,到了太原被攻下时,已几乎没有军队了,现在驻守在各州的军队全是雍军,直接听从王晟调度,尚不受各州长官管辖,王晟牢牢握着军权,腰板自然硬气,他这是在告诉自己,他不怕官吏作乱,非得要把这事办成不可。

王晟刚刚上任,想给赵人一个下马威,他也理解,可得罪人的事全落在他身上了,赵瑾苦着脸道:“大人,下官只是司农而已——”

王晟打断道:“若再推脱,便连司农也做不得了。”

“是!”王晟目光冷峻,让人不敢逼视。赵瑾心中一凛,忙硬着头皮应了下来。

赵瑾走后,已是寅时,李九见王晟还没有上床的意思,仍伏在案边,不知在写什么,只得上前替他将油灯挑亮了些。王晟一面思索,一面缓缓落笔,一直压在胃上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按着改为掐着。等他好不容易拟定科文,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,胃里疼得心慌,想站起来都没什么力气,字写得久了,受伤未愈的右手更是轻轻颤了起来。

“大人,要去床上歇一会儿吗?”李九一直在一旁守着,见王晟点点头,便扶起了他,带着他慢慢走到床边,替他脱了鞋子,“我看大人虚的厉害,让东厨做些粥吃吧,一天没吃东西了。”

王晟又点点头,李九便去了,剩下他一人在屋里。他躺不平,只得侧躺着,把身子微微蜷起来,闭上眼睛想着事情。过不多时,李九捧着粥回来,王晟又出了些汗,拿勺子只挖了一口,便觉得胃里发顶,让他把粥撤了。

王晟闭上眼睛重新躺好,“我歇一会儿,卯时三刻叫少尹来见我。”

李九默默盘算了下,只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了,他不敢提出异议,免得再耽误个一时半刻,忙吹了烛火。

太原府少尹苻修赶到时,王晟已衣冠整齐地坐在案前等他,神情肃然,有几分不怒自威,只是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小手炉。他觉着这个手炉和王晟的反差极大,但只看了一眼,便收回了视线,恭敬道:“大人唤下官何事?”

王晟开门见山,“朝廷下令,免去赵地两年的赋税,但各地竟违抗朝廷、私自收税,我已命司农彻查此事,如其有不便之处,还需少尹鼎力支持。”

苻修应道:“是,下官定竭尽所能。”

“各州恐怕均有此等现象,还需另派专人调查,此事由你负责。”王晟捧着手炉,手指几乎没有血色,“此外,各地流民甚众,土地荒废严重,需得重新清查人口、土地,你也一并派人办了,务必在明年开春之前给我结果。”

“过几日我便上书朝廷,拨些钱款以安置流民、抚恤亡卒,等今冬一过,到了春种之时,哪一州、哪一县还有流民没有被安置在土地上,便自下而上追责,一直追到我为止。”

苻修听他说完,有些迟疑地道:“大人,这……是否太急了?”

“朝廷自然不急,百姓却一冬也等不得了。”王晟说着,忽然顿了一顿,手指在手炉边缘蜷起来,片刻后才又继续道:“我在此地,恐怕不会超过一年,待我走之后,朝廷考核升贬,全看尔等如何为政。我来开一个头,余下的,就靠诸位好自为之了。”

苻修听出他话中鼓励、劝勉之意,也从他话音之中,明白了王晟走后,钦点的太原府最高长官便是自己,他日后如何,全看太原如何,不禁心中一凛,既感奋又惶恐地道:“大人放心,下官定当尽心。”

“少尹既有此言,我便放心了。”王晟微笑道。

“多谢大人提点,”苻修对他一揖,“下官这就去安排。”

待苻修走后,王晟敛了笑意,闭上眼睛,低头又忍过一阵不适。他摸了摸怀里的小手炉,轻轻叹了一口气,随即面色冷厉起来——

斜日透虚隙,一线万飞埃!

片刻后,他扶着桌案站起来,吩咐道:“备车,去录事参军府。”

一冬过去,王晟几乎一直在各州之间奔波,亲自督促各地免除赋税、清查人口和安置入田之事,也是赵地太广,他一直到年初才又回到太原。也不知是因为赵地的冬天太冷,还是他太过奔波劳碌,亦或是什么别的原因,他这腹疾一直断断续续,不见大好,不论吃药、施针,就是止不住疼。到了春天的时候,眼看着去年的衣服又大了一圈,就连他自己也不禁叹了口气,不知日后回去要如何交代。

所幸到春种之时,几个燃眉之急的问题已解决的差不多了,他看着宽出来一截的腰带,想起了那句“吾貌虽瘦,必肥天下”,觉得倒也说得过去。

但还不等他松一口气,朝廷便又发兵南下争夺襄阳,粮草从长安和洛阳两地运输。王晟虽远在太原,却时刻关注着南面,怕袁沐等人从未在后方独立主持过粮草工作,粮草供应不上,将前线大军置于险地,还特意写了封信给他们。他领着太原府尹的俸禄,却还操着丞相的心,不过幸好没让他挂心太久,襄阳的捷报就传到了太原,一起传来的,还有一首据说是破城当日,刘符倚马而成的诗。刘符原本无意让王晟知道,好事者却争相拍马相媚,自发地将“王上的新作”昭告天下,半是起哄、半是讨好地将它吹到天上去了。

王晟当时正在用饭,政务缠身,他一向吃得少而急,听说了这么一首诗,不禁停箸笑道:“念来听听。”

李九便低头读了起来。念完之后,抬头见王晟面色微白,敛了笑意,他不禁心里打鼓,一时没转过弯来,心道王上写的诗,总归是不错的,不知道为什么引得王晟露出这样一幅表情。他又低头看了一遍,确认自己也没读错哪个字,不禁开口问道:“大人,这诗有什么不妥么?”

王晟摇摇头,一只手又轻轻抚在胃上。李九这阵子见他犯病见得多了,也有了经验,知道他不会再吃,于是撤了吃食。等他回来之后,见王晟果然又伏在案边吐了起来,自打他们来河东之后,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。王晟不让他拍后背,他只得备了杯清水候在一旁,见着吐出的饭里还混着血丝,不禁担忧道:“大人,这都多久了,还没止住红呢。等这次回长安之后,和王上说说,先休养一阵吧。”

王晟吐过之后,用手帕掩住口,闭着眼睛半晌不语。李九知道他这样肯定是因为刚才那首诗,但既想不出具体是什么,又不可能开口问,只得揣着疑惑,把地上收拾干净后就默默关门出去了。

刚出门没过半个时辰,他忽然见到李七,不禁惊道:“老七,你怎么来了?”

“废话!”李七哈哈一笑,“不是王上让我来,我敢自己乱跑么?”

“王上让你带什么信来了么?可千万是好消息。”李九压低声音,在李七耳边道:“大人正犯着胃疼呢,才刚吐完,饭就吃了那么一口,全吐出去了,下一顿还不一定吃不吃。”

“啊?”李七惊讶,“我也不知道王上写了什么啊。”他想了想,忽然一笑,“没事,我看王上递给我信的时候那样儿,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坏事……大人在这屋里是吧?”

李九奇道:“嗯?等等,什么样啊?”

李七站直了,伸手将信递给李九,摸了摸髭胡,咳了一声,“你去,把这封信亲自送到太原尹手上。”

李九配合着抬手欲接,李七却不松手,仍死死捏着信不放。僵持了一阵,李七眼睛往旁边一撇,“和他说……算了,你什么也不要说,他看了自然明白。”

说完,他松开手,让李九接过信,然后抬手在两颊拍了拍,换上自己的声线低声补充道:“脸差不多是这个色。”

李九没忍住,“噗”的一声笑了出来,“王上要是知道了,回去不扒了你的皮?行了,我给大人送信去了。”

“哎,我和你一块进去!”

二人进门的时候,王晟正默默瞧着那把他平日几乎从不离身的剑,不知在想着什么,桌子上放了一道贺表,墨迹还没干。李七低声道:“大人,王上命属下送来书信,说要大人亲自拆看。”

王晟接过来,在手里捏了一阵才打开。刚一拆开,还未来得及取出信纸,先从里面掉出两根大雁的羽毛来,轻飘飘地落在地上。他有些困惑地从地上拾起羽毛,握在手里,然后才展开信,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:

襄阳已复,不日将回长安。见鸿雁南渡,落此翎羽,中心悠悠,特以赠卿。

王晟摊开手掌,看着里面的两根羽毛,缓缓将手收紧了。他闭上眼睛,叹了口气,片刻后又露出一抹浅笑。这是刘符在问他:大雁都回家了,你什么时候回来呀?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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